又到汨罗(郭杰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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又到汨罗

(郭杰)

又到汨罗,时值深秋——2019年深秋。

这次旧地重游,是去参加中国屈原学会第十八届年会。因为工作忙碌的原因,已经错过几次年会了,这次在承载着屈原最后足迹的汨罗开会,无论如何是不能不来的。

从广州乘武广线高铁北上,列车以每小时三百多公里的速度,一路疾驰。沿途是南中国的美丽风光。湛蓝的天空映照下,碧绿的田野、起伏的山峦、弯曲的河流、稀疏的村舍,在车窗外一闪而过,全然不见深秋时节的萧索。金色的晩稻,还在清风吹动下微微翻动,似在诉说年成的丰裕。韶关、郴州、株洲、长沙……列车驶过一个个站台,渐渐靠近汨罗。不知为什么,我的心,此刻莫名地激动起来。

上次来汨罗,已是三十多年前的事了。

1988年夏天,我还是一个在读的博士研究生,正埋头撰写关于屈原的学位论文,趁着暑假,前去汨罗参加中国屈原学会第三届年会,希望向莅会的海内外学者请教。那时,从东北乘火车南下,路途相当漫长啊!时光荏苒,经过了这么多年的四处奔波之后,重又踏上汨罗的土地,胸中怎能不掀起滚滚热潮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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又到汨罗,感觉这座位于湘东北的县级市,和三十年前相比,确实有了很大变化。街道宽了,楼房高了,车辆当然更多了。不过,三十年前举办年会的那个酒店(当时是政府招待所),还矗立在那条马路边上。风格简洁朴素,依然有当年风貌,令人顿生怀旧之情。问起市里陪同的一位领导,知道汨罗在湖南全省的县域经济中,处在中上游的水平。他们当然并不满足,正在奋力前行。发展思路是明确的,相信不久以后当会有更好的局面。

2297年前的端午,屈原毅然选择汨罗作为他人生的终点。司马迁在《史记》中记载:“(屈原)于是怀石,遂自投汨罗以死。”这个说法,来源于楚辞《渔父》,其开篇云:“屈原既放,游于江潭,行吟泽畔,颜色憔悴,形容枯槁。”关于《渔父》是否屈原本人所作,学界说法不一,但其史料价值则是毋庸置疑的。贾谊在《吊屈原赋》中也说屈原“遂自投汨罗而死”。当峨冠博带的三闾大夫屈原,穿行在汨罗江畔的荒莽草木之间,满怀悲凉地呵问苍天,心忧欲绝地牵念众生,无比痛惜而又无可奈何地眼睁睁看到楚国社稷之将倾、“皇舆之败绩”,他几十年为之奋斗的“美政”理想,轰然幻灭了!对这溷浊之世,他已无所留恋,死亡也就成为唯一的抉择。他的抉择,不是逃避,而是最后的奋争,是最强烈的呐喊!屈原以投水自尽的方式,捍卫了理想的尊严。

今天,当我们静静伫立在田野葱郁、山峦起伏的汨罗江畔,清澈的江水缓慢而宁静地向前流动,似在诉说当年那一幕令人凄然心揪的场景,从远山习习吹来的带着寒意的秋风,仿佛也带来了诗人告别的歌声。我们的内心,怎能不油然生出深深敬意,怎能不鼓荡起肃穆而凄壮的激奋之情!江南是多雨的。那一个端午,汨罗江上一定是阴云笼罩,飘起了倾盆大雨。那是苍天在哭泣,替天下后世千百年的人们流下了痛惜伤恸的泪水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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江,是洞庭湖水系的一条并不宽阔的河流。发源于湖南平江、湖北通城、江西修水三县交会的黄龙山梨树埚,向西北、西南曲折流动,经龙门桥注入南洞庭湖,全长250多公里。其中,流经汨罗市境内50多公里。当年,屈原在楚国郢都陷于秦兵之后,一路辗转南迁,颠沛流离,终于来到这群山环绕、清水长流的地方。他选择在汨罗这个地方,选择在端午这一天,怀石自沉,一定是经过痛苦而清醒的思考,才做出了最后的了断。只有这纯净优美的青山绿水,才足以承载他那高尚峻洁的灵魂,才值得倾听他最后的悲歌。当屈原纵身一跃,汨罗江从此成为诗人的象征,负起了精诚相传的神圣使命;当江面上泛起的层层涟漪逐渐平静下来,屈原那伟大人格和不朽诗篇,也从此深深烙印在历史深处,化作永恒的丰碑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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后世的人们没有忘记屈原。楚国人民闻此悲讯,纷纷来到江畔祭奠这位光明耿介、为国捐躯的诗人。每年五月五日端午节,各地都有划龙舟、包粽子的习俗,鼓声阵阵,棕香飘飘,人们用各种富有人间情味的形式,真诚纪念这位长眠于江底、也永存于人们心中的先哲。汉代大文学家贾谊,被贬为长沙王太傅,“意不自得”,在远渡湘江时,曾写下著名的《吊屈原赋》,痛惜“屈原,楚贤臣也,被谗放逐,……遂自投汨罗而死”。其词情悲苦,以“追伤之”。大史学家司马迁曾长途跋涉,来到汨罗江畔,满怀敬意凭吊屈原。他在《史记·屈原贾生列传》中写道:“余读《离骚》、《天问》、《招魂》、《哀郢》,悲其志。适长沙,过屈原所自沉渊(按,即汨罗江),未尝不垂涕,想见其为人。”古往今来,多少文人墨客,亲临汨罗,抚今追昔,伤悼屈原,留下无数情真意挚、感人肺腑的诗篇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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汨罗人对屈原的感情是最深的。据说全国现存六十多座纪念屈原的祠堂等遗址,而位于汨罗江畔的屈子祠,是其中最古老的。早在战国末年,汨罗人就在屈原投江之处,建起一座“三闾祠”,以纪念这位生前担任过三闾大夫的贵族诗人。清代乾隆十九年(1754),汨罗人又把此祠迁建于汨罗江北岸风光秀丽的玉笥山上,依山面水,坐北朝南,“凹”字形牌楼式山门,三间三进,青砖青瓦,结构严谨,风格古朴。屈子祠依然是三十年前的风貌,而山门的褐柱粉墙,涂饰得更鲜亮了。这次来到屈子祠,我们学会同人举行了隆重肃穆的祭祀大典。这气氛庄严、程式完备的仪式,是三十年前所没有的,表明古老的传统文化已超越了茫茫历史云烟,正向社会生活的深处回归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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在屈子祠东边的一片山林里,前些年兴建了一座屈原碑林。牌坊两侧,悬挂着李白的名句:“屈平辞赋悬日月,楚王台榭空山丘。”这两句诗,表达了后世人们对屈原的无限景仰,和屈原诗篇穿越时空的艺术生命力。与之相比,楚王的那些权势荣华,不过是过眼烟云、一抔黄土!碑林的庭院中央,矗立着屈原的大理石全身塑像,清癯高岸,仰首向天,正是“颜色憔悴,形容枯槁”的形象,双目圆睁,口唇紧闭,两只手微微向前张开,面部神情悲愤而又哀伤,似发出动人心魄的“天问”,等待苍天的答复。

碑林四周回廊的墙壁上,镶满了一块块碑石,上面镌刻着当代学者、书家、将军的书法作品,隶篆行草,各有所长,与所写内容相得益彰,以诗书并茂的线条和意境之美,向屈原这位伟大诗人致以崇高的敬意。我忽然想起,郭沫若也曾写过一首《过汨罗江感怀》的诗作:“屈子行吟处,今余跨马过。晨曦耀江渚,朝气涤胸科。揽辔忧天下,投鞭问汨罗。楚犹有三户,怀石理在那?”那是1926年秋天,他参加北伐,途中经过汨罗江时所作,抒发了戎马倥偬的豪迈情怀。可惜年代稍远,干戈寥落,这首诗墨迹未存,否则当可在此碑林中居于首席了。

其实,在当代诗人中,郭沫若算是最能理解屈原的了。他不仅写下《屈原研究》的学术名篇,还在中华民族浴血抗战的紧要关头,在重庆创作了著名话剧《屈原》,引起极大反响,一时人心激荡,盛况空前。特别是剧中屈原那一长段独白“雷电颂”,伴随着舞台上的电闪雷鸣,以惊天地、泣鬼神的磅礴气魄,把生死存亡之际的中华民族精神,迸发到了极致,让屈原的形象闪耀出灿烂光芒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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环绕着屈子祠,周边已经建起了一座面积达数千亩的开阔优美的“屈子文化园”。园内山清水秀,草木葱茏,曲径小桥通联各处,祠堂、书院等建筑隐映其间,集纪念、观览、教育、研究、收藏、展示等不同功能于一体,也生动地展现出荆楚沅湘一带的独特的自然风光和人文景观,成为一座令人流连忘返的名胜之地。优美绚丽的山水景色,永远是与诗人心中的灵感密切相连的。当年刘勰在《文心雕龙·物色》篇中,就曾写道:“诗人感物,联类不穷,流连万象之际,沉吟视听之区。……然屈平所以能洞监风骚之情者,抑亦江山之助乎!”荆楚江山的壮丽景色,滋养了屈原的心灵气质,造就了垂范千秋的一代诗宗。

而今,当屈原伫立在玉笥山头,极目故国,他看到的是山水连绵、辽阔无际的南国风光,看到的是万里华夏正在谱写民族振兴的诗篇。汨罗,这永远回响着屈原吟哦之声的地方,将变得越来越美丽!(作者系中国屈原学会副会长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