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我家的人世间”征文|雷建平:粮食的记忆
时间:2022-06-10 浏览量:

编者按:“天下之本在国,国之本在家”。为向党的101岁生日和即将召开的二十大献礼,4月19日至5月15日,汨罗市一中面向全体师生开展与“学习强国”湖南学习平台相同主题——“我家的‘人世间’故事”征文活动。通过“小故事”折射党领导下国家时代变迁图景的“大变化”,用普通人讲述自己家故事的方式,表达以家为纽带的相濡以沫的真情,记录在日常生活中留下深刻印象的亲情、友情和爱情故事。征文活动共收到作品100余篇。组委会已评审出其中的优秀作品,并通过汨罗市融媒体中心“掌上汨罗”平台刊发,供大家交流。

粮食的记忆

汨罗市一中 雷建平

关于粮食,我家可谓有自己的《史记》。

在家的国度里,父亲是一个打天下的“武皇帝”,母亲则兼任“国师” ,运筹帷幄,大多时候还要跟随出征,而这一切都是为了粮食。艰难岁月,有了稻谷和红薯,子女再多,父母也有了底气。父母刚结婚时,一穷二白,全凭粮食起家,后来四次“大兴土木”,建造属于自家王国的“宫殿”,又凭粮食换钱,让我们完成学业,靠粮食卖钱,搞好与亲朋戚友和父老乡亲的“外交关系”……锄头扁担,锅碗瓢盆作为最忠实的史官,几乎每天都要蘸阳光雨露书写不凡的历史,全书的线索就是“粮食”,写作旨意当为“究天农之际,通今昔之变,传一家之兴”。

一粒粮食,味道如海,浩浩汤汤。

大集体时代,粮食往往是掩面的贵妃,或者是半遮面的琵琶女,她们挪步到我们的手心,需要走很长的曲线道路--- 四季“工分”才能换兑粮食。 田野间成百上千的人影晃动,长空回荡不断的牛鸣嘶吼。对粮食的执着,让母亲铸就花木兰般的精气神,后来母亲患病,即便面对死亡也毫无惧色,我认为是吸取日月精华和人间血汗的粮食给了她无穷能量。对粮食的热情,让父亲加入了那个时代的敢死队——“打万斤桶”,双抢时节,这是能挣最高的“工分”的。“打万斤桶”者须为田间工种的顶尖勇士,踩打谷机,喂禾把,担稻谷……可轮工,不可轮休。除了吃饭,从晨光中出战,到日落时收兵,打谷机一整天是不停的,唯有如此,血肉之躯的机器队伍每天才能脱粒“万斤”。父亲的钢铁之躯终于在三天之后倒下,不吃不动,大睡三天,医生定症为“劳动过度”。我们担心却还不至于恐惧,因为父亲蓬勃的呼吸依然轰鸣,这让我们相信,这台百炼成钢的机器发动机是不会熄火的,应该很快就会轰然运转。果然如此,第四天,一只雄鸡和三碗红薯米饭炼成了父亲体内的高标汽油,这台机器便又下田飞转了。

粮食带父亲见过世面,也给我们一个远方。七十年代初,属于百姓自己的粮食是红薯,父亲跟几个乡亲租了一条船,装满红薯,从白塘湖出发,经漉湖,过洞庭,出城陵矶,抵达汉口。在那里父亲看到了黄鹤楼,看到了云蒸霞蔚的武汉三镇,吃到了大城市的美味,当然更重要的是换得了一把沉甸甸的钞票。我隐隐记起,父亲回来后,除了分享见闻,还作了一个庄严的承诺:要送读。

改革开放了。粮食又让父母结成了统一战线,与父亲不同,母亲是双线作战,家里家外兼顾。母亲睡得最晚,拖着打跪的双腿,最后还要对子女的入睡巡视一番,才放心吹灯去睡。 到后来可以承包田地了,父母决定承包几亩,而自家本就有六亩,于是田野的战线拉得悠长悠长,田间焚烧稻草,宛如烽火狼烟。父亲从日出战到日落,从田里战到地里,从犁上战到耙上……一咳,不亚张飞长坂大吼,惊醒十万种子;一锄,好似丈八蛇矛,捣碎百万泥兵;一鞭,不落追风强弩,抽出万千梦想……晨光熹微中,炊烟拉起母亲的一大串家务:煮饭、炒菜、喂猪、喂鸡、拴狗、扫房……这些炊事班的活算是给母亲出征前舒筋活络,然后母亲扎脚勒手,雄赳赳,气昂昂地奔向田野。从田地到房舍,两点一线间,父亲俨然杨宗保,母亲宛如穆桂英,田野间的战斗,基本上就是他们两个元帅联手的厮杀,因为他们手下只有四个娃娃兵。班师回朝的季节,他们投入的时间,挥洒的汗水,都会被给予丰厚的奖赏。每每面对黄金似的稻谷和元宝似的肥硕红薯,我都看得见父母谢主隆恩般的激动。

粮食如金子,足让父亲变为葛朗台。双抢时节,父亲牵牛而作,扛锄而息,在分得的几亩田地上活像一个杀红了眼的骠骑将军,常常忘记鸣金收兵。等他回来,饭已上桌,父亲用一大盆水匆匆擦拭一下,然后光着膀子,坐在木椅上,长伸两腿,宛如接受凯旋后的犒赏。我甘做犒劳父亲的奖品,拿着蒲扇站在背后给他“打扇”,父亲端着大碗饭狼吞虎咽。呲……一声脆响,父亲已把带沙的饭吞下肚了。我说,要吐掉,父亲用不屑的眼神表了一个态,继续着他势不可当的用餐。后来我才理解,父亲这种经历过“五风”的人对粮食是绝对朝拜,但当时我对他葛朗台式的吝啬是嗤之以鼻的,以至于我赌气扔下蒲扇就走。那粒沙子早已在父亲的钢牙下粉身碎骨,父亲也早已老态佝偻,但那沙子的声音依然那么年轻而清脆。虽然粮食贵如金,但不是长在自家田地的粮食,父母是坚决不要的。记得一次抱禾把,田埂上交错着两丘田的稻把,我抱错了几把,母亲硬是要我抱几把去补上。

伴随父母出征的一生,我们四姊妹也由一个个娃娃兵成长为出身稻野地垄的战士,我们无惧困难的品格与稻薯一样拔节成长。因为粮食,我的童年也变得沉甸甸。我五岁便与灶神为伍,烧火煮饭,趴在椅子上听铁锅饭的滋滋响声。八九岁就带着弟妹们在薯地移藤、剥薯泥。十岁出头便常在夏季的半夜,跨过坟山,毛骨悚然地跟着父亲车水灌田。 去食品站送猪时,则在肉猪震天价哮吼声中,走过田垄坡岭的羊肠小道,迷迷糊糊,深一脚浅一脚,在前面拉板车的绳,我自己也被希望拉着,因为粮食喂大的猪能换取学费。记忆里至今轻拂的是夏季一大早的清凉:望着北斗星,坐在手扶拖拉机上帮父亲送粮卖粮……

如今,不再为粮食担忧了,但以粮食为主题的画面还是如刚出膛的子弹,常常把我的思绪射向遥远的时光,射向生命的深处。一禾一薯,一木一土,一阴一阳,似乎是宿命的隐喻和《易》卦的爻辞,让我看懂生命演绎的哲学。进城之后,虽然不再帮父母种田种粮了,但我经常把自己视为农民。我眼中的工作何尝不是一丘田,不去耕作管理,就结不出粮食,要图轻松,就难以丰收。离开父母和故乡,我常把自己看作种在城市里的一蔸禾草,一根薯藤,不醉灯红酒绿,唯快清风明月,不羡骑山驾岭,只慕流水炊烟,无视霓虹彩带,望穿地老天荒。

作者简介:

雷建平,男,汨罗市一中教师,18岁开始从教,用爱心育人,用文字旅行。诗歌、小说、散文等散见《长江诗歌》、《岳阳文学》《岳阳日报》等报刊。文论散见《湖南教育》、《语文数学与研究》等核心期刊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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